【小哈划重点:女儿吃了多的年药都不管用,胡阿姨听说音乐可以治病,小时候女儿也想过学钢琴,所以这次攒钱买了一台。“我就想着趁自己身体还可以,学个钢琴,然后去慢慢教她,希望可以缓解她的病。如果我以后不在了,她也能弹弹琴解解闷。不过我看你人不错,如果能教她的话,我可以付你钱。”】
我在一家琴行教吉他,顺便卖一下钢琴。
去年七月,琴行来了一位老婆婆,说要买钢琴。从年龄和外观上判断,我们以为她是要给孙女买。结果她说想自己学,学会以后教自己的女儿。
仔细咨询了需求后同事介绍了几款钢琴给她。
当她用粗糙的食指在琴键上敲出几个杂乱的音符时,我意识到她学会弹钢琴将会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。
婆婆说自己姓胡,今年六十有余。琴行的同事们大多二三十岁,因此我们管她叫胡阿姨。
胡阿姨说同事介绍的有点贵,随后绕着琴行仅有的几台二手钢琴看了半小时,最后看上一台黑色的立式钢琴,九千多块。她轻敲琴键,侧耳听了一下,说就要这台。然后说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,希望我们送琴的时候去她家收钱。
下单的时候,胡阿姨提醒我们,说她家的门是双扇门,平时出入只开一边,另一边不使用,时间长了就打不开了,钢琴可能进不去。
“你明天跟着师傅们一起去送琴吧,看看那门什么情况。”老板一边开单,一边对我说。
第二天,我带着工具跟着搬琴师傅来到胡阿姨家附近。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后,胡阿姨很快出现。
胡阿姨笑着看了看车上的钢琴,跟我们指了指她家的方向。那是一条旧巷子,进去十米的地方有个宽阔的阶梯,足足有一层楼之高,楼梯上面便是她家。
指完方向后,胡阿姨拐进了一家面包店。我们把琴挪出来搬上楼梯后,胡阿姨拎着一袋冰红茶走过来,给每个师傅都递了一瓶。
之前跟着师傅送琴时,也有几个客人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,但多是客套,真正送到手的就胡阿姨一个,这让我有点感动。
我们接着走上阶梯,这是一栋老旧的小区,应该是80年代政府单位出资建设的集体居住区,胡阿姨的家住在最高层,五楼。旧房子的楼梯又陡又窄,师傅们把琴搬上去确实不容易。
我不用搬琴,便提前跑上去给师傅们开门。
原本以为要拆掉打不开的半边门,但仔细检查后,我用螺丝刀往上一提便解决了问题。
进门后是个小阳台,地上摆满了一堆不明物品,都用塑料袋包着,足足一米高。阳台另一头放了个煤炉,正在煮一锅东西,味道很奇怪。
那堆不明物品占据了半个阳台,只能容下一人通行。我告诉胡阿姨:等下钢琴搬上来,可能过不去,得挪一下袋子。
等阳台挪得差不多的时候,我走进房子,被吓了一跳。那一袋袋的不明物品居然密密麻麻堆满了整个客厅,直抵天花板。
我本来以为胡阿姨是收废品的,但废品没必要用塑料袋包好呀,一般老人就是搜集一些瓶瓶罐罐和纸皮报纸啥的。帮胡阿姨整理的时候,我发现塑料袋并不沉,感觉是棉布一类的东西。
很快师傅们把钢琴挪进来。他们还要去别家送货,留下我帮胡阿姨收拾东西。
我让胡阿姨把钢琴保修卡和擦琴的布收好,转念又想,她房子这么多东西,可能会搞糊涂,便提议她夹到钢琴盖里面。然后帮他把一袋一袋的东西搬回原处。
等收钱的时候胡阿姨说她还想提一个要求。我看要生变卦,心里有点慌。说实话,胡阿姨的家看着很寒碜,我有点担心她没钱付账。
胡阿姨解释说因为昨天刚好要用钱,所以无法付全款,她现在能拿出3000块,问我剩下的能不能分三期支付。
还好,不是要赖账。我打电话给琴行,老板也同意了。不过还有个问题,胡阿姨不会银行卡转账,也不会用支付宝,只能上门收现金。这事又落在我身上。
要求得到满足后,胡阿姨笑着说我们都是好人,会有好报,然后继续折腾那一袋一袋的东西。
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,胡阿姨掏出一箱东西,问我能不能帮个忙。她说这是以前在电视购物节目上买的一个储物箱,但自己不会装,希望我帮她安装一下。
我看她一个老人家花钱买了用不上的东西,心里有点难过,便答应下来。结果光是找说明书就折腾了半天,安装时又发现这个储物箱的塑料部件已经变形,这让整个拼装过程相当缓慢。
期间胡阿姨拿了些水果让我吃,说我人品很好,问我是哪里人,有没有女朋友。
我猜测她要给我介绍对象。
我说自己教音乐的,27岁,还没有女朋友。
听到我的回答胡阿姨明显健谈了许多,我以为接下来她要给我介绍个孙辈女孩啥的。
随后胡阿姨说自己有个女儿。我想了想,感觉有什么不对。
我说阿姨你多大了,不对,阿姨你女儿多大了?
胡阿姨说她女儿40了,她又重复问了我一句“你多大”。
我说27……
我失去了兴致,沉默了几分钟。后来忍不住好奇,问胡阿姨这一袋袋的布是做什么用的,外面锅里煮的是啥。
“那些布是给我女儿吸尿用的……”胡阿姨说,她女儿长期吃药,容易失禁,所以准备了这些东西,外面煮的那锅东西其实是在给布消毒。
“我女儿昨晚刚去了医院,过几天就会回来。”
我算是明白了,原来是医院收了我的钢琴余款。
“我看你屋里,还有阳台上都是这些布,是不是准备的太多了?”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袋子,我真的觉得太夸张了。
胡阿姨说自己眼睛不太好,有一只几乎已经失明了。之所以准备那么多,是想着有一天眼睛完全看不见的时候自己随手就能拿到这些布。
装好箱子,我留意到胡阿姨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没有装布的袋子。房间里有一扇窗户,泛着悠悠的阳光,里面空荡荡的,没有门,但用铁栏杆锁着。透过栏杆,我看到里面只有一张床。说是房间,其实更像是个牢笼。我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胡阿姨女儿房间,心里有种不安的情绪缠绕,甚至隐隐感到胸口发闷。
胡阿姨告诉我,女儿小时候成绩很好,也很乖,可班上的同学妒忌她,搞排斥,渐渐地她变得不愿上学了,一直呆在家里,时间长了就病了。
“那时你女儿多大?”我问。
“十四岁。”
胡阿姨女儿应该是遭遇了校园暴力。那个年代,只要不是闹出特别严重的事,老师不会动不动给家长下通知,一来大家都忙,二则通信也不容易,健康的集体生活大多靠的是学生自己顽强的生命力。显然,胡阿姨女儿没能挺过去。
女儿吃了多的年药都不管用,胡阿姨听说音乐可以治病,小时候女儿也想过学钢琴,所以这次攒钱买了一台。
“我就想着趁自己身体还可以,学个钢琴,然后去慢慢教她,希望可以缓解她的病。如果我以后不在了,她也能弹弹琴解解闷。不过我看你人不错,如果能教她的话,我可以付你钱。”
无奈我的钢琴只是小学生水平,实在拿不出手。
胡阿姨有点不理解,问:你不是音乐老师?
“我是音乐老师,但教的是吉他,不是钢琴,闲的时候帮卖钢琴而已。那天陪你过来看钢琴的那个老师,不能请她教吗?”
“那个老师很忙的,没有空的。”
我虽然特别闲,但确实教不了。“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我认识的老师。”
“好啊好啊。”
回去后我给一个教钢琴的朋友打了个电话,说要给她介绍个学生。她很高兴,似乎很久没有接到生源了,连对我说了几句“谢谢岑老师”。
但等我告诉她胡阿姨的情况,并表示希望在价格上尽可能优惠后,她沉默了几秒钟。她说价格不是问题,但教一个60多岁的、没有任何基础的老婆婆弹钢琴有点为难。
为此我又花十分钟给她灌了一顿鸡汤。大意就是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结果的,重要的是过程。
“你不妨先试试嘛,这个老太太挺不容易的,找你至少能保证她不被骗。”
“那我试试吧。”
征得同意后,我把胡阿姨电话发给了她,让她们相互联系。
一个月后朋友给了我一些反馈,说有一回上课,胡阿姨来了琴行却躲在角落。那天比较忙,她也忘了有胡阿姨的课,结果让老太太白白等了两小时。朋友问胡阿姨,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主动找她。胡阿姨说她不清楚老师是否在忙,所以也不敢打扰。
我意识到胡阿姨脑袋里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,但不知道如何跟她说,只能诚恳向她道歉,弄的胡阿姨也挺不好意思。
“以后去了一定要找我的朋友,不要怕打扰,你花了钱的。”我很郑重地跟胡阿姨说。
还有一个问题让人头疼。胡阿姨眼睛不好,看谱子很费劲,老年人学东西本来就不容易,眼睛的问题让她难上加难。教她的朋友心里也是五味杂陈。
我跟朋友说不要有负担,胡阿姨又不需要成为郎朗,她即使只把那一本小汤1(钢琴教材)弹完,也足够伟大了。
我第二次去胡阿姨家,是去收钢琴的第一期余款。
没想到去了还要帮她装一个储物箱,原来这东西她买了两个。
这回我见到了胡阿姨女儿。虽然胡阿姨一直没有明说,但我早已经明白,她的女儿有精神疾病。
当初看到她那个牢笼似的房间时,感觉自己来到了生化危机的现场,如今看来,一切都是我多余的想象。
总而言之,胡阿姨女儿十分乖巧,像一只猫一样。
她留了一头蓬松的短发,长度刚好遮住耳朵,虽然有点粗糙,但显然也经过精心打理。穿着依旧孩子气的蕾边连身长裙,洗的十分干净,甚至有点发白。对比一下,她打理的其实比我还要干净那么一点。
在父母心里,无论孩子变成什么样,都依然是那个宝贝,依然是个孩子。
只是胡阿姨的孩子从14岁起就不再长大,甚至走向失常,像那些还没盛开就凋零的花一样,让人惋惜。
胡阿姨女儿一直没有说话,也不怕生,在家里安静地走来走去。胡阿姨喊她小名阿妹,让她拿水果给我吃。她一会儿给我拿来一串香蕉,隔一会儿又给我拿来几个苹果,然后又是几个橙子。不知道是没记住还是太好客,她几乎把家里的水果都拿了过来。
不知道阿妹有没有发现家里多了一台钢琴。我看胡阿姨一直东忙西忙,估计还没来得及教女儿弹琴。虽说是为了治疗而买的钢琴,但生活一直占据占了她太多时间。她没法像其他老年人一样,可以从容地支配时间,学习琴棋书画。照顾女儿饮食起居就够她忙了。
而学钢琴,是她为女儿进行的最后一场突围。
我说胡阿姨,去弹一下钢琴吧,让我也听听。
胡阿姨拍拍脑袋说:是哦,让岑老师教一下。她拉着阿妹坐到钢琴边,虽然谈琴的动作很粗糙,但胡阿姨已经可以很快把Do、Re、Me、Fa、So、La、Si找出来,并且能弹出一些简单的曲子。然后胡阿姨拖着阿妹的手,一边唱歌一边帮阿妹把音从键盘找出来。
随着音符的响起,我用略显夸张的声音助威呐喊:好!对!很好!非常好!就是这个味!
阿妹似乎也受到了气氛的调动,变得积极了一点,她艰难地喊出音符,并弹奏出来。但她的情绪也只能维持五分钟,随着不断的弹错,阿妹开始变得烦躁不安。我隐隐察觉那股黑色情感将要爆发。
胡阿姨意识到阿妹的不安,便拉着她的手回了房间,大概过了十分钟才出来。
胡阿姨说阿妹的病有点反反复复,平时都是学个三分钟左右。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,只好赶紧帮她把箱子装好。
胡阿姨一边看我装箱子,一边跟我讲自己当知青时下乡的故事。她说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响应国家的号召,去了海南岛种香蕉。
有一年,她得了严重的胃病,中途申请病退,回老家休养了一段时间,然后又被召回。
这香蕉一种就是十年。
真是不容易。
听她说完,我接话说胡阿姨啊,这钢琴买得也不容易吧。胡阿姨点头,说还好还好,不过也存了一年的钱。她说自己每个月有3000来块的退休金,女儿也有低保,生活开销还是够的,但阿妹要经常住院,有时候就有点艰难。
“买点番薯吃,反正我还是能付得起。”
第三次去胡阿姨家,是她让我过去收第二期的余款。她知道从我那里过来有二十多公里,觉得每次都挺麻烦我的,于是凑齐了钱把第三期的余款也给了我。
我心想,胡阿姨不知道又要吃多少番薯。拿着她递过来的钱,我心里一时有点踌躇不定,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了,毕竟我不是老板。
离开的时候,我又把自己的电话写了一遍交给胡阿姨,说有事可以找我。
之后胡阿姨没有联系过我,或许她觉得不好意思,又或许她不知道把号码藏到屋里的哪个角落去了。
几个月后,老板让我给她打了一次售后回访电话。
她仍记得我的声音,我们各自问好,闲聊了几句。
“胡阿姨,钢琴练的怎么样了?”
“我差不多能教阿妹弹完一首完整的曲子了。”
(此文收录经过哈希力量删减段落分割序号、文中主人公家庭写实照片及注释)